石头记（三）酉阳的红石
酉阳之行绝对是这几年来最难忘的一次经历，与做别的片子“导演自然不同，这一次拍摄让我真正的体会到了发现自然，探索自然的乐趣，也让我铭记：现实中的自然永远比你想象中的更复杂，任何对自然现象的盖棺定论只会让你与真理越来越远，而触碰真理的唯一可靠途径，就是去相信并重视你眼睛看到的一切。
哪怕是几块石头，就更给人带来无限的联想。
这四块石头其实代表着两个互相没什么关系的故事。它们当中，最显眼的无疑是这块块最大的，布满红色斑点的石头。它无疑是最具分量的。它不仅最特殊，也代表着一个故事的开始和结尾。那么就从这块石头的故事讲起吧。
这是一颗朱砂矿石，是当时为了拍摄跟村民借的。但我们确实去到了它的出产地——一个矿洞中。纯白的母岩是结晶很好的方解石，红色的就是朱砂了。朱砂用途非常广，可以画画、化妆，还可以入药，在古代还是非常重要的炼丹原料。当地人提取朱砂，要先把这样一块石块敲碎，碾成粉末，然后放入水中淘洗，根据质量不同的原理，将红色的朱砂淘洗出来。
放大150倍后的朱砂！这种红色是不是非常特殊？对，就是朱红！朱砂的颜色，就是它自己的颜色，朱红！
朱砂主要成分是硫化汞，所以不仅本身用途广泛，还是提炼汞的重要原料，这导致自古就有很多人到山里面挖矿。
《寻秦记》里面的项少龙，最后留在了古代，和一个叫程清的女子永远在一起。片中的程清是一个刚结婚就守寡的寡妇，她的原型是巴国巨商寡妇清。巴国当时属于秦国，这个寡妇清算是秦国的投资人，资助了秦国很多钱。《史记》记载“巴蜀寡妇清，其先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也就是说寡妇清是靠“丹穴”，就是朱砂洞致富的。据资料显示，在重庆酉阳、黔江、秀山和贵州东北部有丰富的汞矿资源，而这一地区与那个时候的巴国位置差不多。所以很多人推测，使寡妇清发家致富的丹穴就位于这一带，甚至有人说秦始皇陵里面的水银，就是这一带的朱砂制成的。
不管这些推测准不准，但可以肯定的是，古人很早前就开始在山里开发朱砂矿了。汞毕竟是稀有金属，又不像煤炭那样多，所以不难想象，那些露在外面，容易被人发现的矿，早就被古人挖完了。现在的人，只有借助勘探技术，往山体内部更深的地方打洞，找矿。而就是这样的打洞行为，才有了我这次拍摄，才会有之后的一连串发现。
事情是这样的，楠木乡的一个汞矿公司在山里打洞时挖到了一个本来是全封闭的山中空腔，由于洞中的奇特景致，让他们放弃了继续打洞下去的决心。
这个洞长这样。
好看的画面当然都在片子里。总之，就是一切都是晶莹剔透，雪白如玉的。各种沉积物形态之丰富，数量之密集，以至于我之后去任何洞穴都有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受。
本来酉阳之行是拍红石林，但在网上看到这个洞的图片之后我就决定不管怎样，一定要进这个洞拍一拍，即使进去之前都不知道要考察什么，或者怎么考察。
去这个洞可得废一番功夫，先要经过一条平整的当地人挖的隧道。由于挖这个洞让开发者直接损失30万，所以他们利用这个洞来养娃娃鱼。。。一路上，洞里除了滴水声，就是电筒照亮的庞然大物。。
走了20分钟后，就要拎着绳子向上爬，这一段可谓是充满了探险的刺激，我当时完全没觉得害怕，只记得蹭着又脏又窄的洞壁使我无比兴奋。虽然之后这段经历回来之后被公司大肆渲染，从踩空滑落到掉入井里，再到坠入悬崖生还，版本一个比一个夸张。
我们是这样进洞的。
就这样从下面钻上来。
距离我们来的时候，这个洞被发现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其间也有不少慕名而来的人进洞参观。走在洞里，每走一步几乎都能听见脚下咯吱咯吱的响，那是地面上钙华被踩碎的声音。我当时就突然意识到，这个洞其实从洞壁到天花板，再到地面，都是被雪白的钙华所覆盖的，人在洞里活动的每一秒，都是对里面沉积物的破坏。不仅如此，人活动时将地面的淤泥带到白色的结晶上，没有人去清洁，石头就一直脏着，非常影响美观；跟我们一同进入洞内的一些人不仅在洞里吸烟，还为了拍照，踩着很多莲花盆前行，甚至爬上石幔。。。照片里的石头已经不那么纯洁，一方面是人为玷污，另一方面是因为这个洞被打开后，里面原本的稳定环境被破坏，外来的杂质进入其中，使这些石头无法再做到一尘不染。而洞里的鵝管，石花之类的沉积物非常非常脆弱，即使我们拍摄的时候非常小心，抬头时也碰碎了好几根鵝管。
真是罪过。
据说爬上石幔，还能看到另一处绝美的景致，但最终我们还是没有上去。
有人看了片子问我，这洞里这么多好看的，你没带点回来？
我确实带了。。。为了之后的实验，我捡了这样一小块岩壁上自然脱落的钙华，至今还保留着上面的泥巴。
这种石头离开了水流、水滴，不再发育，也失去了光泽，失去了生命。
放大观察，能到到它的表面有弧形的纹理。这是什么？我无法解释，但我猜应该与它形成时候流水的形态有关吧。
别看这样一块小小的石头，它在当时可让我们伤透了脑筋——溶洞里各种沉积物的成分主要是碳酸钙，而鉴定碳酸钙最常用的方法就是看它与稀盐酸在一起是否会冒泡——反应产生二氧化碳。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几乎放之天下而皆准的原理，对于这块石头却不凑效了。
那时候我们本来准备走了，在我的坚持下，老杨似乎很不情愿地来做这个实验，结果盐酸滴下去他就傻眼了——根本不反应啊。当时我们很快想到，这种白色的物质会不会是硫酸钙，就是大家熟悉的石膏。因为这一带有汞矿，有硫化汞，有硫，就自然可能产生硫酸钙。
紧接着，我们考察这些钙华附着的洞壁里的基岩。没想到基岩并不是纯正的灰岩，而是里面夹着很多黄色的矿脉。
同时，我们也从洞老板那里得知，他们打洞是根据“黄线”打的。在隧道里，我们发现了这样的夹层。这个夹层更有趣，里面不仅有黄色的物质，还有很多针状的结晶
在洞顶上，也有一些黄色的物质，它们会是硫吗？
各种反常的现象搞得我们晕头转向，在不清楚这些物质是什么之前，一切都无法判定。
因为做实验必须回重庆市区才能做，是最后一天的安排，这导致我这个片子真的是到最后一刻才将谜题揭晓。
终于到了实验室，检测之后，我们发现，基岩里面确实有硫，而且有汞，而岩石的夹层里面的针状物质很可能是硫酸钙的晶体。可见，当时汞矿公司的人打洞是找对位置的。但偏偏不巧的是，洞里面白色钙华的成分里面就是没有硫，它怎么测都是一个标准的碳酸钙。
最后专家只能从它的结构来推测：这个标本放大几万倍后，显示出的晶体结构非常致密，说明晶体之间的空隙很小，稀盐酸滴到表面就进不去了，故不无法充分反应，所以不冒泡。
但这只是推测。
碳酸钙晶体结构致密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它的纯度也非常高，照理说，碳酸钙纯度越高，与盐酸反应就会更剧烈。那么它的这一特性为什么会被结构全部掩盖呢？
另一方面，这种与盐酸不反应的碳酸钙沉积物太罕见了，刚好这里的基岩里含有汞、硫，它们之间就真的没有任何关联吗？
更让我觉得细思极恐的还在后面。我们来到了朱砂矿洞里面考察，就是下面这块石头所诞生的地方。因为老杨不是搞矿的，所以他对朱砂形成也是看的资料：这些朱砂矿石源于地层深处的低温热液，这些热液里面含有碳酸钙和硫、汞等元素，它们在压力作用下上升，填充到山体的空腔之中，再慢慢冷凝后，就结晶成了朱砂矿。
所以，朱砂矿母体的碳酸钙，或者说是方解石，物质来源是地层深处，并不是这里的基岩。但是，我们当时在这种矿石上滴盐酸，结果同样是不反应，不冒泡。这种惊人的巧合，这其中的可能，和真正到底怎么回事，已经不是现有考察结果和我们能力所能解决的了。很多问题，我都没有再追问下去，与其得到一个看似能够自圆其说却根本没法证实的答案，还不如保持那颗好奇的心，对未知得到东西保持敬畏的态度，同时享受那种不断猜想，探寻的状态。
这是为什么我说，这块朱砂矿石，既是故事的开始，也是故事的结尾。因为有朱砂，才有了这个洞，才有了我们这次考察，而最后也是因为朱砂，让我们不能忽视各种特殊性之间可能的联系，不能守着已有的发现止步不前。
我们是凑齐了所有羊皮卷，还是仅仅获得了完整拼图的几个碎片，谁知道呢？
接下来，讲讲另外两块石头的来历吧。
这俩都属于石灰岩，然而，灰岩不灰，它们是红色的石灰岩——因为含有泥质成分较少，泥质里面有红色的二氧化三铁，所以就呈现出红色。（那颗小的属于青石灰岩和红石灰岩的混合体。）就是这种红色的石头，构成了我这次拍摄的另一个主角——红石林。
红石林非石林。因为它的高度达不到学界对石林的要求。如果非要给一个定义，就叫石牙吧。专家说它主要是在土下溶蚀后形成的。具体的内容片子里讲得太多，我还是再说说这块石头吧。
之所以捡这块石头，是因为它中间这条方解石脉，使我联想到了土星的光环。而直到我这次仔细拍摄这块石头时，我才发现另一个惊喜。
这块石头里面，竟然有一颗角石化石！角石是奥陶纪的海底霸王，当它成为化石时，它的肉身已经腐烂，只剩下躯干的轮廓，被后来的碎屑物质填充了。
放大后是这样子的。
其实，角石在红石林一带不仅不罕见，而且可以说是多得丧心病狂。
在红石林之上，还有一个青石林，那里的角石多得真能让你感受到远古的“生命大爆炸。”
甚至连地板上都是。。
这是哪个卫生间我忘了，我记得酒店的reception台子上也有。真是太奢侈了。
这种石头上蜿蜒蛇形的条纹并不是化石，而是奥陶纪宝塔组和牯牛塘组特有的标志——龟裂纹，至于它怎么形成的，现在还是一个谜。
所以当地人的案板长这样。。
红石林之上的青石林，也很美很独特，而且没怎么开发！
这是红石林与青石林的交界线。下面是红的，上面就是青的了。
话说回来，你也看到了，这些角石块头都挺大的，我要搬一个回去应该没人会拦着，但我一项不喜欢收藏块头太大的石头，所以就没有打它们的主义。谁想到，随便捡到的一块鹅卵石里面，竟然有一个小小的角石化石？真是完美！
其实，这块石头并不是在红石林里捡的。我捡它的地方，恰恰是一个青色石灰岩为主的溪谷里。你看，它的磨圆度这么高，肯定是一颗鹅卵石啦。这条名叫龙潭河溪谷是我这次去酉阳最喜欢的地方，它位于酉酬镇的江西湾，是酉水的一段。
溪流的清澈，山谷的幽静，崖壁上垂挂的洞外钟乳石，还有水上水下，一个个近乎完美的壶穴。。不敢相信，大自然竟然把美丽优雅神奇和质朴给了同一个地方。
就到这里吧。本来打算就事论事说石头，却一不小心讲了这么多。我既惊讶于仅仅在这里短短两周的时间内，我竟然收获了如此多的，至今都记忆犹新的的发现，又对自然的慷慨恩赐感到不可思议，我甚至被自己拍的老照片无限吸引。
